张抗抗:被抄走的日记,11年后“漂流”回来了
我在这里记述的,是一段真实的往事。
很多年里,我一直不知道怎样来叙述故事,我担心会把一个真实的好故事讲假了。这也是我始终未把它写成小说的原因。
这个遗失的日记的故事,同一个名叫过大江的年轻人有关。
过大江是一个很特别的名字。听起来有点像舞台上的剧中人,但这确实是他的真名。故事发生那一年,1969年他才15岁,是杭州一所中学“新初一”的学生。
那一年我19岁。由于文革的耽搁,算是“老初三”了。
他和我虽在同一城市,却不是同一个学校的,我和他之间犹如隔着一条大江,在拥挤而繁杂的茫茫人海中,各行其岸,原本无缘相识。
那一年年初由于文革中一场突然的变故,我丢失了心爱的日记本。
那两个日记本,其实是被人强行抢走的。日记中记录了我,刚刚萌发的一场初恋隐秘的心迹。而我那个初恋的对象,另一所中学的“老高三”学生——那所学校的一派红卫兵头头,此时已被另一派“打倒”。那另一派的红卫兵涌入我家翻箱倒柜,发现了我的日记,认定其中必有可置其于死地的线索和材料,在我同他们发生了争吵而又势不敌众的情况下,他们拿了我的日记本扬长而去。
几乎从1950年代开始,一个人假如在日记中倾诉了自己的心里话,而又不慎将其丢失,肯定意味着一场大祸即将临头。
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日记中写过的那些话。那些人一定会利用这些所谓的“材料”大做文章,对“他”攻其一点不及其余;他们也许会在大批判会上把我的日记公布于众,对我其中的“小资产阶级情调”无限上纲;说不定还会把我也同他一起打成“反动学生”,甚至殃及我的父母……
19岁的我已隐隐懂得,中国人的日记还有信件,有时甚至会让它的主人付出生命的代价。
我越想越怕,越想越担心。一次次偷偷哭泣,惶惶不可终日。
更让我气恼的是,平日被我东藏西掖,就连妈妈也一直不让看的、绝对保密的日记本,如今却落到了一群不相识的人手中。那些属于我内心深处最珍贵最秘密的个人情感,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外人面前。好像让人一刀划开了胸膛,被人窥视被人嘲弄被人肆意歪曲践踏,连同我的自尊和人格……
我羞怯又焦虑、恐惧而担忧。但我没法子把日记要回来。他们不会理睬我。有一次我甚至走到了那所学校的大门口,望着来来往往的红袖章我只能流着泪原路折回。
惊悸的睡梦中,我幻想突然来一场龙卷风把那两本日记卷入大海。我乞求这世上,没有其他人会读到这两个日记本。既然它再也无法回到我的手中,我唯愿这日记从此在地球上永远消失。
那段日子里,几乎每一天,我都等待着厄运的降临。
就是在那一年,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,已经坚持了10年之久的写日记的习惯被我自己彻底放弃。
然而奇怪的是,我日夜担心的那种情形,却始终没有出现。
没有什么人再来找我的麻烦。那两本日记似乎就那样不明不白、无声无息地消失了。
第二年初夏我去了北大荒,遥远的寂寞中,我却自此不再写日记。
然而岁月却无法抚平我曾经丢失日记的创伤,想起它们我的心里总有一种深深地隐痛,时断时续地刺疼着我。我不知道它们最后的结局,究竟是因为那些人偶然的忽略,还是他们并未在其中发现有“价值”的内容,而索性将其作为垃圾丢弃了?
我的失却的日记本,你们到底去了哪儿呢?
过大江这个人,是在我遗失了日记的11年以后,也是我终于渐渐淡漠了当年那一场日记本的风波以后,突然冒出来的。
那是1980年,我正在北京的中国文学讲习所学习。这是自1957年中断了20多年后,重新恢复的第一期文学讲习班。许多报纸都报道了这个消息。
那一天,过大江这个陌生的名字,从一封来自杭州师范学院英语系的信中,忽然跳了出来。
他在信中以急切的口气探问道:你是不是就是那个曾经在杭州生活过的人呢?你是不是在1969年曾经丢失过两个日记本呢?你的名字很特别,天底下难道还有与你同名同姓的人吗?假如你真是那个人,假如你真的曾经丢失过日记本,那么我要告诉你,在这11年的时间里,我一直珍藏着那两本日记。如果我能确定你就是日记的主人,我愿意把它们归还给你……
那信封里,竟然还另夹了一页小小的纸片,是从那日记本上小心地撕下来的。一行行密密麻麻稚嫩纤细的钢笔字,在发黄的旧纸页上晃动,令我眼熟,勾起一种遥远而痛楚的记忆。
我傻傻的愣着,目瞪口呆。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,简直就像是小说里虚构的情节。但我又不能不相信这是真的——那张小纸片上的字迹,证明它确实是我当年遗失的日记。
我当即就给这个叫过大江的大学生回了信。我说,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。
据过大江后来说我给他的那封信,写得很激动。
那两本日记究竟是怎样到了过大江手中?他又是怎样在长达11年的时间里,将它们精心保存下来?——恍恍惚惚的直到现在,我似乎还是很难相信这一个曲折奇特而感人的故事。
他说那一年自己还是个调皮的小鬼头。一次学校军训演习,练习钻防空洞。工宣队的师傅说,敌机就要来轰炸了,命令他们乖乖躲在防空洞里不许出来。而那位师傅本人,却不停地在洞外面走来走去,还抽着一根香烟。这使他觉得非常不公平。于是他终于忍不住把脑袋伸出了洞外,对那位师傅叫喊说:嗳,那你自己为啥不蹲在洞里,假如真的有敌机飞过来,你肯定第一个炸死!
工宣队师傅很生气,就把他带到工宣队的办公室去谈话。但那会儿工宣队的领导恰好很忙,让他在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先等一会。
他等了一会,又等了一会,时间过了很久,还是没有人来找他谈话。他感到很无聊,在屋子里东张西望了一会,似乎在无意之中,拉开了桌子的一只抽屉。
那抽屉里塞满了一堆大批判材料,他用手撩了一下,发现里面裹着两个小小的本子,封面有很好看的图案。
他好奇地翻开了其中一个本子,胡乱看了一会,觉得那好像是本日记。扉页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。
他又接着看了一会,发现这是一个女孩子的日记。上面有些关于感情的话语,朦朦胧胧地使他感到新鲜。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,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吸引了他,心里忽然强烈地涌来一种想读下去的愿望。
他说后来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,他把那两个小本子很快塞进了衣服里,然后从窗户上跳出了那间办公室,一口气跑回了家。
那天夜里他读完了这个不相识的女孩的日记。那个少年很久没有睡着,他只觉得有一行清凉的泪珠,从他脸上莫名其妙地淌下来。
他不认识那女孩所记述的那个老高三的男生。他只是猜测那个人与他同校,是他的校友。他还太小,他从未见过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。在那之后的十几年里,他也始终没有见过那个人。他虽然无法知道这两本日记为何会被人搁置于此,却怀着一种隐隐的怜悯和爱惜,将那个小本子藏在了自己的枕下。
那些日子他长久地翻看着它们,一个像湖水那样清洁而纯净的女孩的低声细语,忽而唤起他一种陌生而温柔的情感。
他说他甚至有些震惊。在那以前的日子,除了“革命日记”,他从不知道还有人竟然这样写日记。那样娓娓的、悄悄的诉说着自己的心事,像是在对世界上一个最知心的朋友说话。他说在那以前,他只读过雷锋日记还有革命烈士的日记什么的,都放在展览馆的橱窗里,供众人参观。
他说他也写过日记,那是必须要交给老师然后“一帮一、一对红”,让大家来讨论评阅。在那以前,他认为日记这种东西的用处,就是写给大家看的。如果后来有一天英勇牺牲了,日记就可以登在报纸上,让大家都来学习,然后大家都来写一模一样的日记……
而那个女孩,却在一场革命的风暴中,痴痴地爱上了一个人。爱得那么专注那么纯情。——爱情原来是那样美好的呵。那个少年痴迷地想。
他忽然勇敢地决定,他将要永远保存这两本日记。
他从此记住了那个女孩的名字。
两年以后,他被上山下乡的洪流裹去了内蒙古草原。临走时收拾行装,他果然把那两个日记本,放进了远行的背包。他带着那两本捡来的日记,住进了异乡的蒙古包。北国寒冷的冬夜,微弱的烛光下,他曾很多次打开它们。喧嚣与孤独的生活中,这个神秘的伴侣总好像在向他诉说着什么;他的生活中由于它的存在,而悄悄独自享受着一份纯真的温情。他想人世间有这样美好的感情,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呵。他想他早晚也会拥有。有时他想象着那个女孩的面容呼啸的风声中,她却永远是一个模糊的轮廓……
过大江在内蒙兵团整整7年,期间多次调动搬迁,他说曾有好几次,他都差点想把那两个本子扔掉。那两个小本在许多次的翻阅摩挲后,已渐渐变得破旧,却终究还是被他一次次留下来,终究还是舍不得扔。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,当1978年知青返城,过大江离开内蒙时,他偏偏又在那一大堆乱七八糟准备处理的杂物前弯下腰去,固执地将那两个本子挑出——他不想让它们再次落入他人之手,他决不会让它们再次丢失了。
于是,他最后居然把这两本日记重新带回了杭州。
直到1979年他考上了杭州师范学院英语系。
直到1980年,有一天他在图书馆阅报时,忽然觅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。
那个名字对于他来说,实在是太熟谂了。许多年中,他一直以为那是他独一无二的珍藏,是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。他固守着那两本日记,仅仅因为那是他少年时代的一个发现,他曾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与它对话,在同它无声的交谈中得到理解和满足。他与它之间那种微妙的默契,已成为他生命中一种不可割舍的寄托。所以那个女孩的名字实际上对他已并不重要,它也许只是一个符号一个代码。虽然他曾许多次猜测这个大女孩如今的境遇,想象着有一天把日记本交还给它主人的情景——但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,他在11年后再度发现她的时候,这个名字已是一个随随便便就会在报纸杂志上露面的作家。
然而在他看来,作为作家的她,对于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。这个名字已不再属于他独有。这是过大江在欣喜之余,内心涌上的一种遗憾和失望。
于是这个离奇的故事终于在1980年暂时告一个段落。我猜想过大江并不喜欢这个结尾。但他仍然十分守信地将那两本日记,很快托人带来了北京。他决定将它们物归原主时,准备得过于严肃认真,以至于我拆开那用牛皮纸包好的信封,很费了一些力气。牛皮纸里面是一层白色的厚纸,白纸里面又是一层白纸。这个隆重的仪式进行完毕时,焦急不安的我,已是满头大汗。我的手终于从那一层层的厚纸中,触摸到了两个硬壳封面的日记本。我掏出它们时也掏出了一段被遗忘的历史。我发现它们其实是那么小那么薄,灰蓝色的封面油漆已被磨损,露出黄色的马粪纸,在本子的左角上,有一朵淡红色的小花……
那时我长久地靠在椅子背上,眼前是一片空空的虚无。作为日记的主人,我失而复得时,却感觉着一种若有所失的怅惘。现在,是轮到我面对这两本从天而降的日记,想象着在长达11年的时间里,收留了它们又替我照料了它们的那个过大江,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?
在我们分别和轮流拥有这两本日记的不同时期,我和他恰好作了一个富于戏剧性的心理对位。
我却始终再也没有打开过那两本日记。那个初恋的故事已成过去。
那年春节我和过大江终于在杭州见面。
他和我想象中的那个孱弱内向的少年,似乎有很大的差别。他已是一个高高个子、结结实实、有着宽大的身架、嗓音宏亮的年轻人。唯有那一双微笑而温和的眼睛轻轻松松地洋溢着善良和诚实,眸中折射出点点纯净的闪亮恰是在我心中无数次勾勒过、确信过的,一点没错。只有这样的眼睛,才会看透和珍惜我日记中的那份真诚。
我无法对他说出“感谢”这样的词汇。我只能说我已在他的目光中恍悟:这位替我保存了日记的人,如若不是与当年那个女孩同样善良和单纯,在那样一个年代里,他恐怕早就把它们作为“反动日记”上交组织,或是偷偷销毁。甚至,当他获悉那个女孩成名之后,他还可用日记来敲诈她勒索她……如果我的日记不是因为遇到了过大江这样的人,何其糟糕的后果不会发生呢?
所以我只想对他说,那两本日记长达11年飞去又回的旅行经历,决非是一种偶然。
我忽然感觉着一种难堪的惭愧。我说你曾经在日记中憧憬过的那样热烈而真挚的爱恋,当你见到我的时候,它已成为一堆无法复原的碎片。我唯愿你不会因此而对爱情失望。
他淡淡地微笑着。不。他说。只要曾经有过。
我相信他懂得。因为他曾经和我共同享有过那份纯真。
后来的许多年,日子就这样在没有日记的匆匆忙忙中,一天天流逝。过大江从大学毕业,先是在一所中学当英语教师,后又去了一家外贸公司。我许多次回杭州,他似乎忙得连见我一面的时间都没有。我猜他也基本不读我的小说,那些编织的故事,对于一个曾经读过她最原始的“作品”的人来说,恐怕已索然无味。渐渐就听说,他的商务越做越大了,说他搞外贸很投入也很专业,如今已是一家外贸公司的经理,个人收入,也可算是一个小小的“大款”了——这所有关于过大江下海经商的消息,都曾使我十分迷惑不解。至少同我心目中,那个有一双温和善良的眼睛,迷醉于纯情和真诚的过大江,相去甚远。长长的25年,一个人的半生,时间足以改变一切。包括当年的那个小男孩。
一个美丽的春天,我偶过杭州小住,总算用呼机将过大江找到,相约在湖堤散步。由于那无法忘却的日记,我希望解开自己心里的疑惑。
阳光和煦,远山逶迤,有凉爽的微风从湖面上吹来。一棵巨大的香樟树,葱茏蔽日,粗壮的树枝缀着轻柔的叶片,低低地向水面伸展开去。就在那一树浓荫的臂弯里,紧挨着湖边,有一条绿色的长椅。
我们已在湖堤走了好一会,我觉得有些累了。我的眼睛一次次望着那张绿椅,真希望能在那儿坐一小会。可惜那张椅子上有一个人,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女人。过大江说那是个园林清洁工人,看样子她正在这里休息,坐一会就会离开的。
我们在她不远的身后等了一会,她没有察觉,似乎没有走的意思。
我看了看表,我的时间不多。过大江也看了看表,他的时间也许更少。
后来过大江就朝那张椅子走过去。他很快地从衣袋里摸出了10元钱,微笑地递给那个女人。他似乎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你能让我们坐一下么?
那个女工受惊一般地站起来,推开他的手,连连摇头。她说我不要你们坐你们坐吧我该走了我该去干活了……
她以极快的速度离开了那张长椅,消失在树丛中。
我们在那条宽大的绿椅上坐下。很久,谁也没有说话。
你说她为什么不要这钱呢?过了一会,大江喃喃自语。
其实她完全可以要的,但她没有。我说。
她不是傻,不是。大江用肯定的口气说,眼睛像湖水幽幽眨动。所以我还是认为,世界上的人,不会个个都是那么唯利是图、贪得无厌的。我还是相信这个地球上,有许多美好的事情,值得我们活着。你说呢?
我无言地望着他,忽然想起大江如今已是不惑之年的人了,略略显得疲倦的面孔,比我十几年前第一次见他,显然已成熟许多。唯有那双微笑的眼睛,却依然清澈、明净如初。
不同人不同的眼睛,即便对同一件事,所看到的东西截然不同。我想。美的丑的恶的善的,终究在人心里,因而,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人生。
我似已没有必要对大江说出我的疑惑。分手时我们都很轻松。
我永远不会再写日记了。所以我只能将这个真实的故事,作以上的笔录。
张抗抗,1950年生,杭州人,1969年赴北大荒上山下乡,在农场劳动工作8年。1977年考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,后进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,从事专业文学创作至今。一级作家、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,第七、八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,发表小说、散文共计600余万字,出版各类文学专著80余种。
选自张抗抗著《回忆找到我》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出版。
文章来源新三届、图片来源网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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